文/王浩威

哀悼(grief)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在近年的台灣越來越受到重視。

  八0年代以後,傅偉勳教授的《死亡的尊嚴與生命的尊嚴》一書,讓國人看見自己生命中的生死,思考和關注隨之而來,而有了生死學的發展。然而,更早以前,在台灣護理界,趙可式早已苦行僧般努力數十年。她累積下來的影響,當傅教授等人倡導後,一切就水到渠成般,在醫療界,哲學界和宗教界,都興起了臨終關懷的運動。

  死亡在台灣從此不再是禁忌,甚至是可以安祥正視。在家庭的共同秘密中,也就是沒有人規定但大家都知道不可以觸碰的秘密,在過去,死亡往往只是其中之一。但是這些年來,特別是聖嚴法師臨終前安詳採取樹葬,而單國璽樞機主教巡台演說自己罹患癌症和面臨死亡的心情後,死亡不再是台灣民眾絕對禁忌的話題。

  當死亡不再是禁忌,當人們也透過生死學和臨終關懷熟悉了庫柏勒蘿絲(Kübler-Ross)所提出的五個心理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抑鬱和接受),在台灣,我們的哀悼(失去至親的情緒),還有怎樣的議題、現象或溫度可以去追求的呢?

  失去至親的五個心理階段只是一種理想狀態,我們藉此從情緒中暫時抽離出來,診斷自己看看自己走到哪一個階段了。有人則檢視自己生活是否建立新秩序了,瞭解自己的生命是否被牽絆而尚未痊癒。也有人開始回顧自己的生命,開始回顧自己和去世的至親之間過去數十年來的關係。總之,方法越來越多樣了。

  我自己習慣引導個案去看過去的生命經驗。

  一位許多年不再見面的個案,忽然又打電話來約診,原來是他父親突如其然地去世了。當年在博士班時,指導教授對他的呵護和引導,投射在他心中幾乎化身為一位理想的父親形象。因為如此,不知不覺地也在他真實生活都開始父親的潛意識層面激起忌妒和進一步的競爭。教授鼓勵個案往專業再進修,甚至出國;父親則堅持個案要開始考慮生活的現實層面。教授不自覺的引導個案走向基督教信仰而接受洗禮,而父親那勃然大怒,甚至在個案面前落淚,表示再也沒人繼承祖先牌位的祭拜。我們的會談,隨著個案自己相當不容易的努力,看到自己和兩位父親的關係,看到這兩位父親甚至在自己心目中終於重疊為一致的形象,而他自己也逐漸走出問題來。

  再一次見面以後,我先了解他近年來的發展,包括專業上越來越投入的追求,也包括擁有一位可以支持自己專業的妻子,以及他父親如何死亡。

  他父親是急性心肌梗塞而離別的。這樣的告別,忽然之間,他充滿了對不起父親的罪疚:特別是在面對母親「反覆不定」的態度,更覺得自己竟然連母親都照顧不好,而察覺父親的辛苦,卻已經來不及對他表達任何感謝。

  對於治療師來說,這是一次不容易的機會。過去心理治療是因為父親議題而激盪澎湃,現在又因為父親去世來會談。雖然喪事的繁重和失落的心理還在急性期,會談的約定往往不容易找到合適的時間,只能隔許久再約一次。

  可是,在第一次的引導中,和過去的分析銜接起來了,他自己再一次仔細回想和父親的關係,包括從父親同伴或親戚的描述,似乎有更多的了解更深的連結。第二次會談時,雖然還受困於母親的心情,但他也開始明白母親反覆的態度是她的哀悼過程,他不必急著要求母親快快走完。

  這樣的工作,是傳統的哀悼心理治療所常處理的面向。另外還有處理來不及的告別、來不及的親情等等的,也是常見的面向。只是,果真「死者為大」,一切都是倖存者的功課嗎?在《死亡的益處》一書,心理治療師珍.賽佛(Jeanne Safer)提出個過去台灣沒談論過的一個主題:失落不一定只帶來自我的負面作用,其實許多人在喪親以後,在身體上,在心理上,甚至在靈性上,反而頗有所收穫。

  這樣的論點是過去這方面沒有的,甚至是出於壓抑而忽略。

  我所謂被忽略,是指包括我自己在內的許多治療師。現在回想起來,不只一位個案,他們的殤慟之所以徘徊不去,恐怕是他們有一股沒被看到的自責,也就是自責怎麼會都感受到這樣的收穫,也就是在身心靈上更自由的感覺。當個案還處在哀悼過程,這樣忽然冒出的喜悅感,是讓自己更罪疚的。佛洛伊德在《哀悼和抑鬱》裡,早早就提出來,我們一方面會以為自己的一部分消失了,我們又會認為自己的本能某一層面上是謀殺了對方。如果是這樣,這時的喜悅不是更教人罪疚嗎?

  珍.賽佛提出的這種收穫,至少在這個層次上是值得重視的。在過去,我自己的臨床之作裡,也許是個案的哀慟情緒太強烈了,也許是自己的反向移情,會談焦點都是放在哀悼和失落本身。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當時也可以看到這些被哀傷所掩飾掉的收穫感(甚至是喜悅的),或許處理這些情緒可以更深入。

  《死亡的益處》這一本書描述的收穫感受,其實多在哀慟情緒過了許久以後才出現的。

  哀慟的階段逐漸遠離以後,似乎很多人也不再去談自己這一方面的深處想法了。只是,如果有機會,確實,我們都可以有同樣的觀察。

  我自己經常就覺得自己是因為父親的死亡,才真正解決了之前幾年才分析出來的逃家/離家心境。那時已經是35歲了,我才因為這樣的發覺自己而終於可以回家了。

  雙親的死亡,可能會成為你這輩子最重要的成長的時機。這是珍.賽佛說的,至少在我自己身上也清楚出現了。

  只是,也許是有些遺憾的,珍.賽佛的案例描述裡,對死去的父母花太少的用心,以至於同理了她的個案卻沒同理個案的父母。她對父母雖然沒有太多的直接的描述,但透過這許多的間接描述,每一位父母就算沒嚴重到成為小孩情感的吸血鬼,至少也都是不成熟的。

  如果我們用佛洛姆的理論來思考,就可以了解真正的成熟而不具佔有慾的愛是原本就不容易的,對父母們也就不會有如此完美的期待了。也許作者珍.賽佛本身還是期待自己父母的完美,也就因為她的反向移情,將個案父母即使十分人性的任性或佔有慾,都描述的有些極端了。

  一個人不容易沒有佔有慾,即使父母亦如此。只是,唯有父母的死亡,我們才有機會看見原來父母對我們無私付出的愛當中,原來也有這一部份的自私,也許不嚴重,卻糾纏許久了。至少,這是珍.賽佛這本書帶給我們的學習,而這樣也就夠了。因為這是前所未有的洞見(innovation),這本書也就值得我們去欣賞和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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