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書封

 

他的遭遇宛如這座島嶼的命運,

被世局、家庭壓制得像是個亞細亞的孤兒,

但渴望自由的他相信還有一飛衝天的機會⋯⋯

 

第一部

一九四三 ~ 一九五七

 

 

 

 

我的故事要從一九四三年美軍轟炸台灣開始說起,因為我就是在轟炸的時候,遇見了那個女孩。

當時我八歲。台灣遭轟炸前幾個星期,父親坐在我們家大廳收音機旁的扶手椅,我則坐在地板上,聽他翻譯日本天皇的廣播,看著香菸夾在他碩大的手指間燃燒。

我盡可能離他遠一點,坐在他伸手搆不著的地方,也跟我其他六個兄弟姊妹隔了一段距離。我們都很怕他;傍晚光是聽到他在前廊的沉重腳步聲響起,就足以讓我們像驚弓之鳥一般,四散飛竄,躲到屋子裡遙遠的角落藏起來。此時此地,我們迫不得已坐在他旁邊,個個噤若寒蟬,不敢出聲,只有拖鞋在地板上發出緊張的磨擦聲。

我們都懂日語。台灣自一八九五年起就是日本的殖民地,日語是我們的官方語言,就連我們的姓「十川」也是日文。可是在我們的腦子裡,在我們的家裡,講的還是台灣話,也都還是台灣人,是大陸來的中國人後裔;也只有父親才能理解日本語言和文化中的幽微差異,也正是這樣的差異讓這篇官方演講別具意義。

父親的雙眼深陷在肥胖多肉的臉龐裡,只見他專心地瞇起眼睛聆聽;他身邊一直都圍繞著一群在地方上備受敬重的鄉紳──縣長、富商,還有鄉民代表──他們有時點頭,有時輕聲表示異議,不過通常都遭到父親的喝叱而默不作聲。

「英勇,」他說著,輕蔑地在椅子上挪挪身子,「那表示他們輸了。」

我大哥一男──他很幸運,不論長相或才智都神似父親──臉上露出一抹竊笑;他跪坐在父親身邊的地板上,俐落地在宣紙上臨摹一行又一行的漢字。一男的書法寫得比我好太多了,而且他在比我現在的年紀還要小的時候,就已經寫得很好,我母親始終不忘對我耳提命面,要我記得這件事。


……在瓜達卡納爾島英勇犧牲……

「啊!」父親大叫一聲,把香菸從嘴裡拿出來。「遭到屠殺。美國人接下來就要攻擊我們了。」

等我們接到通知要撤離桃園時,父母親早就已經在台北北部找到一間房子,離母親從小長大的農莊不遠。因為那些真正的日本人也都被送到那邊避難,所以父親覺得那是最安全的地方。那棟房子很大,足以容納我們所有的兄弟姊妹,而我們所有的準備也將就緒,可是那棟鄉下房子的屋主卻臨時變卦,說這麼有錢的家族竟然只給那麼低的房租,實在太瞧不起人;顯然他打探過我父母親的背景,不想被當成傻瓜。

雙方談判拖了好久,拖到我有很多同學都已經舉家遷離桃園,搬到鄉下的房子或是跟別人分租,就這樣到了空襲的那一天,我還在學校上課。

我跟平常一樣,眼睛望著窗外,不理會老師的授課和肚子裡緩慢持續燃燒的飢火。我不像我大哥一男是頂尖的學生,也不像我二哥次郎一心只想著運動,我是三郎,意即第三個兒子,我知道自己跟哥哥就是不一樣,跟我身邊那些整整齊齊坐成一排的孩子也不一樣。他們可以專心地在格子裡寫漢字,死背算術答案,這樣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對我來說,研究窗外的天空要有趣得多了──雖然要冒著被老師發現毒打一頓的風險,這可是真切又持續的威脅。我喜歡天空,喜歡那無垠美麗的藍,還有在天空開展的、半透明有皺摺的雲朵。我看著雲朵緩緩地飄向北方,然後看到雲朵後面有三個小小的黑點朝著我們移動。

我跳起來,大喊:「快看!」

老師伸手去拿棍子準備打我,但空襲警報也同時響起。全班同學都緊張大叫起來,匆匆忙忙排好隊伍,這不是第一次空襲,我們全都知道該怎麼辦;有些日本官員決定:城裡遭到轟擊時,學童最好跑回家。

空襲警報在我們頭頂上震天價響,同學們紛紛跑到街上,把寫字板放在頭頂上。前幾次空襲的時候,我也這樣做,可是今天我親眼看到了飛機,聽到炸彈和機關槍就在附近開火,實在不想離開學校這個庇護所。我在大門口畏縮不前,心撲通撲通狂跳,直到所有學生都已經離開,校長也跟在後面鎖上校門,大吼著叫我快走。

我衝進學校後面的林子裡,在樹間小徑穿梭前進。我的心臟重重地敲著胸膛,但是我並不急著離開樹林的庇護或是趕回家裡。當砲彈炸毀鐵軌,子彈飛掠我家屋頂時,我正在樹林中跑來跑去,聞著土壤與青苔的潮濕氣味,以及偶而從桃樹傳來的花香,讓自己的心情安定下來。現在已經很少看到桃樹了,但是以前這裡曾經是滿山遍野的桃樹,所以才會取了這個地名,桃園。

這時候,我遠遠地聽到有小女孩在哭。

我朝著聲音跑過去,發現一個小女孩扶著另外一個女孩站起來,兩個人看起來都跟我一樣差不多八歲,穿著相同的制服,留著日本學校體制嚴格要求的短髮。跌倒的那個女孩──也就是在哭的那個──低頭看著流血的膝蓋,另外一個則彎身檢視朋友的傷勢。她們兩人都把寫字板頂在頭上,這是學校教我們在空襲時的做法。

「妳們還好嗎?」我喊道。


她們驚跳起來,詫異地看著我。在斑駁的陽光下,她們兩個看起來都很漂亮甜美,都有一雙晶亮的大眼睛;看到我,兩顆頭很自然地靠在一起。

「妳們還好嗎?」等我走近一點時,又低聲問了一次。「我聽到有人在哭。」

「沒事。」膝蓋流血的那個女孩低聲說。她眨眨眼睛,低頭看著她的膝蓋,下唇微微突出。「我絆到樹根。」

一架飛機從我們頭頂呼嘯而過,又爆發一輪機關槍聲,兩個女孩嚇得緊緊靠在一起。

「明天見!」那個受傷流血的女孩子說著,往林子裡跑。

「妳不跟妳姊姊一起回家嗎?」我對著另外一個女孩說。她只是站在那裡,看著那個流血的女孩跑走。
她搖搖頭,指著另外一個方向,仍然舉著寫字板頂在頭上。「她不是我姊姊,是我堂姊。我要往那個方向走。」

她開始跑,我也跟著跑,雖然是往我父母家的反方向。飛機並不在我們正上方,但是可以清楚聽到飛機還有開槍的聲音。

她透過上舉的臂彎瞄了我一眼,幾綹髮絲飄到她蒼白的臉龐。「你怎麼不把板子放在頭上?」她問。然後她絆到一顆石頭,差點跌倒。

我趕緊扶住她的手臂。「因為那沒有什麼道理,」我說。「喏?妳那樣根本不能跑。」

她直起身子,仍然頂著板子。「可是我們老師說空襲時應該要這樣做啊。」

「我看過子彈穿透屋頂和牆壁,」我說,「一塊寫字板能有什麼用?」

「也許可以減緩子彈的速度。」她繼續說,不過這一次是邊走邊說,同時換了另外一隻手去拿寫字板。「我們老師人真的很好。她還拿麻糬給我吃。你看這板子多硬啊?可以保護我。」

「她拿麻糬給妳吃?」光是想到老師可能「人很好」,對我來說,就已經完全不可思議了,更別說是拿甜點請客。

「對啊,因為我是全班第一名!」她得意地說:「我念書的時候,我父親也會拿麻糬給我吃。他總是拿日本進口的,因為那個最好吃。」

「那才不是最好吃的呢。」我說。想到鬆軟黏稠的糯米點心,更讓我飢腸轆轆。「我最喜歡吃花生的。」

「嗯,那倒也是,」她說,「那個也最好吃。」

我們走到林子邊緣停下腳步,那裡距離商店街還有幾百公尺,中間隔著一塊空地。

「我們等一下,」我說,「警報還沒完全解除。」

 

「可是我應該要回家了。」

「留在這裡比較安全。」

 

「我父母親會擔心。」

我仔細聽了一下,只聽到頭頂上的樹葉沙沙作響,還有我的脈搏跳動。

「他們走了。」女孩說。

「好,」我說,「動作快。」

我們往空地衝。才跑到中間,一架飛機就從我們後方逼近,我嚇了一大跳,女孩則尖叫起來,雙手把寫字板舉在頭上。我們都聽說過美國人會射殺田裡的農夫,連騎腳踏車載著小孩和市場買來東西的婦女,都會遭到殺害。

可是等我抬起頭來,看到飛機機身漆著日本國旗。「沒關係啦,」我鬆了一口氣,大喊道,「他是來保護我們的。」

我們停在空地中央,驚異地看著兩架飛機就在我們鎮上的半空中纏鬥,俯衝飛撲,近距交火,然後甩尾,在空中畫出一條曲線,愈飛愈遠。

............................................. 待續《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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