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書封  

「你看到了嗎?」

「他打中了,我猜!」

然後其中一架飛機的側身冒出濃煙,又俯衝得太低,我們腳下都感覺到飛機墜毀的衝擊從地面傳來。

等到另外一架飛機爬升上來,我們看到機身側面有面美國國旗。

「唉呀,不好了!」那女孩大喊著拔腿就跑。

我也驚恐地跟著她跑,然後回頭一看,看到那架飛機正朝著林子的方向飛過去,便停下腳步。

可是飛機轉了個彎,繞一大圈之後回正,機鼻對著我們,飛行員的機關槍就瞄準我的胸口。

我的呼吸停頓。機鼻愈來愈近,愈來愈大,一切都再明顯不過了:那個人會射殺我們,就像玩遊戲一樣。我會在這個田裡,跟一個連名字都還不知道的陌生女孩一起死掉;從來不曾替我慶生的父母,卻要準備鮮花素果、焚香列隊來替我悼亡,而且我死掉時還餓著肚子。

我聽到遠方傳來那女孩的聲音,她在尖叫。

「快跑啊!」她尖叫道:「你在做什麼?」

我從恍神中驚醒,立刻追上前去。她的個子比我小,速度也比我慢,又拿著一塊板子頂在頭上,加上我聽到飛機引擎在我們背後轟隆作響,在驚懼恐怖之中,我輕易地超越她。

我跑到街上,聽到她在我身後跌倒。我轉身看到她掙扎著想爬起來,雙眼因為懼怕瞪得老大,但雙手依然緊握板子不放。子彈開始打在田裡,我往回跑,一把攫起她的臂膀──在我手裡溫潤柔軟的盈盈一握。我拉著她,看到她身後的草地煙塵飛揚,全身肌肉緊繃,子彈的聲音在我耳裡,也在我的胸口爆裂。我大喊一聲,但是在槍砲聲中,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也不確定有沒有被子彈擊中。我拉著她,走過最後一段田地,穿過一家五金行的破門,兩個人躲在店內角落,聽著子彈落在屋頂上,只能緊緊地靠在一起,渾身發抖。

終於,射擊停歇,飛機也嗡嗡嗡地飛走了。

我們趕緊分開來。我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全身顫抖,一顆心狂跳不已。我身上很髒,但是沒有血跡。

那女孩拿起寫字板,把手被擊落了。

「你看到沒?它真的保護我了。」

我看著那條磨損的繩子,一言不發。

 

我們坐在店裡的工具檯上;這會兒,反倒是她想等到空襲警報完全解除再離開。只見她從口袋裡拿起手絹,開始擦拭皮鞋在林子裡沾到的髒污。

「我爸爸說,要好好注意服裝,這很重要,因為外在反映出你的內在。」

她一直講個不停,不過我一點也不介意,因為這樣不但可以打發時間,又可以讓我的心情平靜下來。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從地板上撿拾一些斷掉的電線和金屬片,黏在口袋裡的一個馬口鐵管上。她跟我說,她的日本名字叫做芳子,還說在學校喜歡別人這樣稱呼她,因為聽起來很美,不過那不是她的正式名字,因為她父親不相信改名以取悅日本人的那一套。

「可是這樣可以拿到比較多的配給耶。」我說。

她聳聳肩。「我母親也是這樣說,可是我爸的自尊心很強,他說沒有人可以用錢買通他去改成日本姓。他還要帶我們去看全世界,」她接著說,「他全都計劃好了。」

「他是做什麼的?」

「他是做生意的。現在沒有什麼生意好做,不過等戰爭結束,他還有更大的計劃。」

「全世界?」

她點點頭。「日本,還有中國。他說他只需要一艘船。」

我愣了一下,想想芳子坐在船上去日本的樣子。「日本跟中國有什麼是這裡沒有的?」我說。

「我不知道,」芳子說,「可是爸爸說,我們到了那裡就不會再窮困了。」她瞄了我一眼。

我仔細地看著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怎麼看都不會窮。別的不說,她身上的衣服就比我的要好,不過白色帆布鞋看起來倒像是自己縫的。

「我爸爸去我們在長南街老家附近的戲院看電影,裡面會播放全世界來的電影,所以他都知道。」

「日本跟中國?」

她點點頭。「還有香港,美國也是。」

「我不喜歡美國人。」我說。

「我也是。」她說著,又瞄了她的寫字板一眼。她看到我用廢鐵做出來的東西。「那是什麼?是飛機嗎?」

我點點頭,拿了起來。「翅膀是用鉸鏈鎖上去的,看!」

「哇!你好聰明。」她摸摸機翼,稍稍向後扳了一下。

我訝異地看著她。我在家裡有很多這樣的創作,可是家裡的人都覺得那是垃圾。

解除警報的訊號響起,我們走到街上。她們家從鎮上的大街撤離到河對岸,就在龜頭山腳下。我陪她過橋,那個馬口鐵管做的飛機就在我的口袋裡。我們身旁的大地充滿了生命,白鷺鷥從水田翩然飛起,白色的翅膀襯著天空一望無際的藍,還有遠方的中央山脈,蒼翠豐盈。我好希望我們就這樣一起走下去,一直走到永遠,就只有我們兩個,沒有其他人,除了遠方戴著斗笠、騎著腳踏車朝著我們過橋而來的農夫。

「快要下雨了,」我說,「說不定明天。」

「真的嗎?今天天氣還這麼好。」

我指著頭頂上的雲。「看到那些了嗎?」

「那些皺皺的雲嗎?」

「如果妳看到那些雲,就一定會下雨,」我說。「妳等著看好了。如果只是那種鬆鬆的雲,像上面那些,我敢說,就不會下雨。」

她走著,抬起頭來看著天空。「你有一個好老師。」

「才沒有,」我說,「我只是喜歡待在外面。」

她仍然面朝天空,卻突然轉身,往回走了幾步,腳下一個踉蹌,我們兩人的肩膀擦撞了一下。

「這段路好遠,」我說,「妳怎麼不念妳們家附近的學校?」

「我是啊。」她說著,臉轉向前。「可是我想念老師和堂姊,所以又跑回來。」

「妳真幸運。」我說。

「怎麼說?」

「妳想回來,就可以回來。」

「嘿!」她跑了起來。

「妳要去哪裡?」我追了過去。她對著一名農夫揮手,白色的鞋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可是當他走近,這才發現他顯然不是農夫,甚至還稱不上是大人,只是一個大約十來歲的男孩子,也穿著學校的制服。他減慢車速,甩掉頭上的斗笠,笑了起來,露出英俊燦爛的臉龐,雙眸明亮炯炯發光。

「阿兄!」芳子笑著大聲喊道,「你幹嘛戴那頂斗笠?」

她哥哥笑了。「想說這樣比較容易融入景色裡。」腳踏車滑行一小段路,然後完全停住,他伸手拍拍芳子的肩膀。「沒事就好!我們擔心死了!」

「你出來找我啊?」

「當然囉!上來吧。我給妳抓了一條魚,我們回家可以煎來吃。」

芳子爬上腳踏車,坐在他前面,他雙手握住車把,雙臂將她夾在中間,保護著她。她抬起頭,笑著看他。我看著他們之間親暱的舉動,看起來好自然,可是對我來說,卻是如此的陌生。

「那男孩是誰?」芳子的哥哥看著我問道,臉上帶著和善的笑容。「你要搭便車嗎?」

「對啊,你也上車嘛,」芳子說,「他跟我一起躲警報。」

「也許可以坐在後面……」她哥哥說。

可是我上車一定會破壞他們之間幸福的平衡,而且離我家好遠。「我住在鐵軌的另一頭,」我說。「我用走的好了。」

「可是那裡是有錢人住的地方耶。」芳子看起來好意外。

「那太遠啦,」芳子的哥哥說,「你可能天黑都到不了家。」

「坐這裡,坐我前面好了。你父母會擔心──」芳子挪動身體的時候,寫字板掉到地上。

我撿起來遞還給她。「他們不會擔心我。」我說。

我低下頭,等她接過寫字板,閉上眼睛,抗拒著那種遭到拋棄、孑然一身、沒有人記得也沒有人關心的錐心之痛。

我感到有一隻手放在我的頭上,抬起臉來,看著芳子的臉,感覺到我的短髮摩挲著她柔軟的掌心。

「你救了我,」她說,「你是個好人。」她笑著對我說。即使在她兄長的身影之下,我仍然可以看到她褐色的眼眸裡閃爍著金光。

在她哥哥踏著車子離開之際,她還大喊著:「到學校再見囉!也許可以去看電影!」

我看著他們兩人騎到橋的另外一邊,站在那裡看著他們,直到腳踏車的身影模糊,最後繞過一個彎道,消失在彎道後方的田裡。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段溫柔時光,是她給我的。

 

三郎》 201504 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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