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週
遇到困境,有人會說:「你得從頭來過。」但是人生並不是桌上遊戲,失去摯愛之後的人生,絕對不是「從頭來過」,比較像是「將就下去」。
薩里的妻子走了,在長期昏迷之後過世。據醫院說,夏季的第一天,雷雨大作,她靜靜離開人世。那時薩里還在坐牢,還要九週才能出獄。他得知消息時,整個人無法動彈,感覺好像站在月球上,看著地球毀滅。
現在他依舊時常想起吉賽兒,雖然每想一次,都讓他蒙上最後會面那天的陰影:失事、火災、所有熟悉的事物在瞬間灰飛煙滅‧‧‧‧‧‧不提也罷。他用充滿她的悲傷回憶纏繞自己,這樣一來就能把她緊緊留在身邊。薩里把天使骨灰罈放在沙發旁的架子上。居勒躺在沙發上睡覺,再兩個月他就要過七歲生日。
薩里坐下,癱在椅上。對於自由,他還在適應。你可能以為如果有人被關十個月,面對自由應該會手舞足蹈。然而人的身心會隨著所處環境而改變,就算是可怕的環境也不例外。總有某些時刻,薩里會盯著牆,像囚犯一樣失去活力。他得自我提醒,他其實可以起身逃離這個情況。
他伸手拿菸,環顧這間尚未熟悉的廉價公寓。這是兩層樓建築,沒有電梯,暖氣是老式的水熱式暖氣。從窗外看出去,有一排松樹,還有一座小山谷,底下流過一條小河。他想起小時候在那裡捉過青蛙。
薩里會回到冷水鎮,是因為在審判和囚禁期間,爸媽把居勒帶來這裡照顧。他已經把孩子的生活弄得一團亂了,不想因為搬家又驚動他。更何況他還能上哪兒去呢?房子和工作都沒了,錢也被律師榨乾。他看著兩隻松鼠互相追逐著竄上樹,唬弄自己說,如果吉賽兒不計較新家的位置、坪數、髒污程度、油漆脫落的話,說不定真會喜歡上這裡。
一陣敲門聲打破了薩里的沉思。他從貓眼看出去,發現馬克.艾許頓站在門外,手裡抱著兩個裝滿雜貨的紙袋。
馬克和薩里待過同一個海軍中隊,都是開戰鬥機的。自從判刑之後,薩里再也沒見過他。
「嗨。」門一打開,馬克就出聲。
「嗨。」薩里也回應。
「新家不錯嘛,如果想當恐怖分子的話。」
「你是從底特律開車過來嗎?」
「對啊。可以進去嗎?」
他倆迅速抱了一下,很是尷尬,隨後馬克跟著薩里走進客廳。他看到居勒躺在沙發上,便降低音量。「他睡著了?」
「對啊。」
「我幫他買了奧利奧餅乾,小孩都喜歡吃吧?」
馬克把紙袋放在廚房吧台上,那裡有一些紙箱還沒拆。他也看到塞滿菸蒂的菸灰缸,水槽裡擱著幾個玻璃杯,是用來喝酒、而非喝水的小玻璃杯。
「那‧‧‧‧‧‧」馬克開口。
既然紙袋已經放下,馬克也不能再裝忙了,他直盯著以往的飛行夥伴。薩里稚氣未脫的臉龐,加上總是微開的嘴唇,讓馬克想起以前高中時代,他可是蓄勢待發的美式足球之星,只是現在變得更瘦、更老,眼周附近尤其明顯。
「這就是你長大的地方嗎?」
「現在你總該知道為什麼當初我要離開了。」
「你最近過得怎樣?」
薩里聳了聳肩。
「發生在吉賽兒身上的事真的很可怕—」
「嗯。」
「我很遺憾。」
「嗯。」
「我還以為他們會放你出來參加葬禮。」
「『海軍當然得照海軍的規矩來。』」
「葬禮辦得不錯。」
「我聽說了。」
「至於其他的事‧‧‧‧‧‧」
薩里凜然一視。
「不說啦,其他人知道—」馬克說道。
—其他人知道你坐過牢。薩里在心中把句子補完,還加上一句,但不知道你是否罪有應得。
「我想過要來看你。」
「我不想給人看。」
「那些人真的有點怪。」
「我不在乎。」
「薩里啊—」
「別提了,事發經過我都說過了,還說了一百萬次,他們卻相信另外一種說法。結局就是這樣。」
薩里低頭看自己的雙手,互敲指關節。
「你接下來有什麼計畫?」馬克問道。
「什麼意思?」
「找工作之類的計畫‧‧‧‧‧‧」
「你問這幹嘛?」
「這附近有我認識的人,是大學室友。我打過電話給他。」
薩里不再敲指關節。
「你都還沒見到我人,就先打給他?」
「你總是需要賺錢嘛,對不對?他可能缺人。」
「缺什麼人?」
「業務。」
「我不是做業務的料。」
「很簡單啦。你只要簽簽客戶資料,收支票,抽佣金就行了。」
「是哪種行業?」
「報業。」
薩里眨了眨眼,說:「你在跟我開玩笑嗎?」他想到當初那些報導他的「意外」的報紙,是如何草率地下了最快、最簡化的結論,不斷互抄報導,直到薩里被吃乾抹淨,然後轉往下條新聞。從此以後,他便討厭媒體,再也沒花錢買過報紙,以後也絕不會買。
「這工作可以讓你留在這附近。」馬克說道。
薩里走到水槽邊,洗了個玻璃杯,他希望馬克趕快走,這樣才能喝他想喝的。
「把他的電話給我,我會打給他。」薩里說,但是心裡明白自己絕不會打。
泰絲盤腿坐在柔軟的紅色座墊上,望著景觀窗外前院的大草坪,已經好幾週沒割草了。她從小在這棟屋子長大。記得小時候的夏日清晨,她就是窩在這裡,跟母親茹絲抱怨東抱怨西。母親坐在橋牌桌前,檢查工作要用的文件,幾乎沒抬過頭看她。
「好無聊喔。」泰絲總會這樣說。
「去外面玩啊。」母親會口齒不清地回答。
「外面沒什麼好玩的。」
「那就玩『沒什麼』啊。」
「真希望我有姊姊或妹妹。」
「不好意思,沒生給妳。」
「妳要是結婚就可以生給我了。」
「我已經結過婚了。」
「我真的沒事做嘛。」
「去看書好了。」
「書都看完了。」
「再看一遍啊。」
母女倆妳一句我一句,這種隱含互相傷害的對話,以某種形式,在泰絲的青少年時期、大學時代,甚至成人之後,不斷出現,直到茹絲垂垂老矣都是如此。那時,阿茲海默症奪走了她的語言能力,最後變得連話都不想說。在她人生最後幾個月,她像石頭一樣沉默,總是頭歪歪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像是孩子盯著蒼蠅似的。
然而,現在這對母女卻以某種形式再度對話。彷彿死亡只是一架班機,泰絲以為母親已經登機離開,卻發現她根本錯過了班機。一小時前,她又接到令人費解的電話。
「泰絲,是我。」
「天啊,媽媽?我真不敢相信。」
「我不是都說,我總會有辦法嗎?」
泰絲含淚微笑,她想起母親生前是健康食品擁護者,曾開玩笑說就算死了,也要確認泰絲有好好吃保健食品。
「媽媽,妳之前病得好重。」
「但是這裡沒有病痛‧‧‧‧‧‧」
「妳之前那麼痛‧‧‧‧‧‧」
「寶貝,聽我說‧‧‧‧‧‧」
「我在這,媽,我在聽。」
「人生經歷的痛苦,不會真的傷害到妳,不會傷害到真正的妳‧‧‧‧‧‧妳會變得輕盈,比妳所想的還要輕‧‧‧‧‧‧」
光聽這些話,就讓泰絲平靜下來,像是得到神的祝福。妳會變得輕盈,比妳所想的還要輕。泰絲看著手中最後一張母女合照,那是在茹絲八十三歲的慶生會上拍的。可以看出病魔對她的摧殘,她的雙頰凹陷,面容呆滯,焦糖色的毛衣披在她乾巴巴的身軀上。
「這怎麼可能呢,媽?妳應該不是真的用電話打給我吧?」
「不是。」
「那妳到底是怎麼跟我講話的?」
「有事情發生了,泰絲,這只是開頭而已‧‧‧‧‧‧」
「開頭?」
「暫時是這樣‧‧‧‧‧‧」
「這會持續多久?」
一陣良久的沉默。
「媽,這會持續多久?」
「不會很久。」
每天,都有奇蹟悄悄發生,像是在手術室、在暴風雨交加的海上,或是路邊突然出現的陌生 人身上。很少人會去計算奇蹟有幾個,也沒人會記錄。
然而有時候,會有人向世界宣稱,他們見證了奇蹟。這時,一切事物都將改變。
泰絲和傑克或許會將電話一事保密,但是凱瑟琳不會。傳福音給萬民。福音書上如此說道。
週日早晨,也就是第一通神祕電話打來鎮上的二十三天後,華倫牧師站在教會信眾面前,翻著聖經,那時他毫無警覺他的教會將徹底改頭換面。
「我們來看馬太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八節。」牧師向大家說道,並且眨了眨眼。書上的印刷字體看來模糊,他的手指也因年事已高而顫抖。他想到詩篇中寫著:神啊!我到年老髮白的時候,求不要離棄我。
「各位,不好意思!」
大家轉過頭去,華倫牧師透過老花眼鏡尋找聲音來源。凱瑟琳從第五排座位起身。她頭戴黑邊帽,身穿紫洋裝,手中緊緊捏著一張紙。
「不好意思,牧師。上帝的靈讓我想要發言。」
華倫牧師嚥了嚥口水,他不知道她到底要說些什麼,不禁有點擔心。
「凱瑟琳,請妳坐下。」
「牧師,這很重要。」
「現在不是—」
「我見證了奇蹟!」
長椅上的信眾接二連三地發出驚呼。
「凱瑟琳,上帝與我們同在。但宣稱見證奇蹟—」
「奇蹟是三週前發生的。」
「—可不是鬧著玩的。」
「那個時候我在廚房,時間是禮拜五早上—」
「—最好讓教堂的領導者來處理—」
「我接到電話—」
「—拜託妳,我說真的—」
「是我過世的姊姊打來的!」
更多人發出驚呼,她抓住了大家的注意力,整間教堂霎時變得鴉雀無聲,連她攤開紙張的聲音都聽得見。
「打電話來的是黛安,很多人都認識她。她兩年前過世了,但她的靈魂在天堂重生。這是她說的!」
華倫牧師努力克制著不要顫抖,他已經失去布道壇上的掌控權,這對他來說是最不可饒恕的罪惡。
「一開始,我們是在那個禮拜五早上,我們第一次通電話。」凱瑟琳繼續說下去,愈說愈大聲,還用手背擦去淚水。「那時是上午十點四十一分,下個禮拜五是上午十一點十四分,再下個禮拜五是晚上七點零二分。她叫了我的名字‧‧‧‧‧‧.她說:『凱西,告訴眾人的時機已經來臨。我在等待。所有人都在等待。』」
她轉向教堂後半部,說道:「我們都在等待!」
信眾竊竊私語。華倫牧師站在講台上,看到他們在座位上躁動著,好像有風吹過一般。他敲敲講台桌面。
「我說真的!」砰!「大家拜託!」砰!砰!「要尊重所有兄弟姊妹,這件事是真是假都還不知道—」
「牧師,是真的!」
另一人的聲音從教堂後面傳出,聽來低沉沙啞。所有信眾轉頭,看到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起身。他穿著咖啡色運動外套,雙手放在前排椅背上。他是艾力亞斯.羅伊,非裔,開了一間工程行,長期來這做禮拜。沒人記得他之前是否開口跟大家說過話,直到現在—
他快速掃視群眾。等他再度開口時,聽來充滿敬意。
「我也接到電話了。」他說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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